第三百六十章 啟示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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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房中,猶如歲月深處的一隅,靜謐而沉鬱。

窗外,暴雨正在瘋狂地傾瀉,彷彿天地間奏響了一曲悲壯的交響樂,狂風捲起的雨滴猛烈地撞擊著窗戶,發出陣陣哀鳴,如同歲月在敲打著生命的最後篇章。

書桌上擺著一盞昏黃的煤油燈,那位曾經矍鑠的老人如今顯得格外瘦弱而疲憊,他身上蓋著一張駝絨毯子,整個人都彷彿陷進了那張褪色的皮質扶手椅。

被歲月雕琢的臉龐佈滿了溝壑般的皺紋,深邃的眼眸中閃爍著昔日的光輝,卻也透露出難以掩飾的虛弱。那雙手,曾起草過無數法學講義與政治綱領的筆桿,如今隻能無力地擱在膝蓋上,皮膚鬆弛,青筋突顯,就好像風雨剝蝕後的老樹皮。

暴雨如注,映襯出書房內更加靜寂。窗戶縫隙間滲入的狂風將煤油燈的燈芯颳得搖搖晃晃,雨水沿著窗戶玻璃滑落的軌跡,就像生命流逝的沙漏。

而門外樓梯上傳出的馬靴敲擊地麵的聲響,穩健而有力,穿透了暴雨的轟鳴,就像是在為沙漏倒數。

亞瑟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他身披一件濕漉漉的黑色風衣,頭頂的大簷帽上滴滴答答落下雨珠。他輕輕推開半掩的門,眼神瞬間定格在老人身上,那畫麵彷彿被時間凝結。

他簡直有些不認識麵前的這位老人了,明明就在一年前,他的身體狀況還冇有這麼糟,還可以激情澎湃的在《威斯敏斯特評論》上揮毫潑墨,而在陽光明媚的週日下午還可以抽出空去倫敦大學的報告廳辦一場風趣幽默的講座。

邊沁吃力的抬起耷拉的眼皮,微微揚起腦袋衝著亞瑟露出一個勉強的笑容:“亞瑟,好久不見,你看起來更成熟了。”

亞瑟輕輕的拖開椅子,身體前傾握住了老人冰冷的手,輕輕的摩擦了一陣子,然而卻始終不能讓老人的體溫上升多少。

他扭過頭衝著管家吩咐道:“煩請再拿兩張毯子過來,這鬼天氣實在是太冷了。”

邊沁聞言隻是輕輕地笑著,他遲緩的搖了搖頭:“用不著麻煩安德魯了,他替我勞碌了一輩子,也是時候讓他歇歇了。”

站在門外的管家聽到這話,情緒忽然有些激動,他斑白的頭髮都在顫動:“邊沁先生,您不要這麼說,能夠為您效勞,我感到非常光榮。我冇有什麼學問,做不成許多大事情,能夠替您安排好生活起居,就是我所能做的全部了。這就好像……就好像我也能從您的偉大當中分潤出一些榮譽似的。”

邊沁聞言止不住的搖頭:“安德魯,你太低估自己了。你明明可以像是密爾和李嘉圖那樣,去擁有一份自己的事業。哪怕是最年輕的查德威克,現在也已經成了**官廳的秘書,你並不比他們差,隻是缺乏邁出關鍵一步的勇氣罷了。”

安德魯摘下帽子放在胸前,裝作開朗的笑道:“邊沁先生,老狗學不會新把戲,我的年紀大了,我現在隻想著做好自己手頭的工作,幫您把身體養好。”

邊沁聽到這兒,溫和的笑著:“罷了,至少在管家這份職業上,我找不出比你做的更好的了。安德魯,能去幫我和亞瑟倒一杯茶嗎?”

“如您所願,邊沁先生。”

安德魯深吸一口氣,微微垂下腦袋退出了房間。

邊沁聽到他的腳步聲逐漸遠了,這才扭過頭望向亞瑟問道:“這是一個很傻的人,不是嗎?”

亞瑟微微笑著:“雖然在您生病期間,我本不應該同您頂嘴的,但是我不認同您的觀點,就像是我從前同您爭論康德一樣。”

“喔?”邊沁看起來對這個話題很感興趣,就連眼睛裡的光芒也閃爍了一下:“你的看法是什麼呢?”

亞瑟笑著回道:“功利主義原則:人類的行為完全以快樂和痛苦為動機。一種行為如果有助於增進幸福,則為正確的。如果導致痛苦,則為錯誤的。安德魯先生認為替您服務很幸福,那麼對他而言,這就足夠了。”

邊沁臥在扶手椅裡,盯著窗外的如注暴雨,小聲念道:“可是以安德魯的才華,他明明可以為社會的集體幸福做出更大的貢獻。而留在我這個風燭殘年的老頭子身邊,他又能做到什麼呢?這筆買賣,終究還是太虧本了。”

亞瑟開口道:“您太悲觀了,您隻是生了些小病罷了,您的身體很快就會好起來的。等到那個時候,您還得替安德魯把他那份欠社會的幸福給做了呢。”

邊沁聞言,扭過頭盯著亞瑟的眼睛,他笑得很開懷,如果不是身體不允許,興許這會兒他已經笑出聲了。

“亞瑟,你這是在安慰我嗎?”

“不是。”亞瑟麵不改色道:“我這個人向來是實話實說的。”

“你在撒謊。”

邊沁毫不留情的戳破了亞瑟的謊言,不過他好像並不怪罪這個小夥子。

“但我不怪伱。因為你這個謊言是為了讓我好受,是在為了增加幸福而考慮,所以我不認為你是錯的。但是……”

邊沁頓了一下,隨後接道:“但是我的身體我自己明白,我現在感覺自己就快要死了。我太老了,老到已經走不動路,也吃不下什麼食物,我隻是身體還活著,但是我的靈魂已經快要掙脫這副軀殼的束縛。”

亞瑟沉默了半晌,他也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

末了,他隻能轉而開口道:“您這是開玩笑了。如果您的身體真的這麼差,怎麼會宣佈閉門謝客呢?不讓那些年輕人見您最後一麵,您可不是那麼狠心的人。”

邊沁的嘴角掛著笑容:“不,亞瑟,你不懂我,我是個真正的功利主義者。功利主義者關愛他人就意味著使對方的痛苦最小化。所以,等到我快要死的時候,請你答應我,不要讓仆們進來,也請攔住外麵的那些年輕。因為當他們發現麵對我的死亡而自己無能為力時,他們,會很難受的。死亡,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這樣的痛苦,由我獨自一人承擔就行了。”

亞瑟聽到這話,也免不了有些動容,他一言不發的握著邊沁的手,既冇有答應也冇有拒絕。

良久之後,他才輕聲問道:“為什麼是我?如果事情真的到了那一步,我也會很難受的。”

邊沁滿懷歉意的輕輕拍了拍亞瑟的手背:“我很對不住你,亞瑟。如果可以的話,我會一個人把這些事做了。但是,死人是做不到這些的。而你,則是我見過的最堅強的小夥子了。

我知道,在你的心裡,或許對我還有些疙瘩,如果不是兩黨陷於爭鬥,議會改革的事情成了目前的主軸,《解剖法案》或許早就已經推動了。所以,為了證明我始終如一的功利主義原則,也為了補償你的痛苦,我會把我最後的一點價值也奉獻給這個社會。

希望當我的遺體標本出現在倫敦大學的時候,議員們能夠有所觸動,你的心裡,也能夠好受。”

說到這兒,邊沁笑著唸誦起了那句牧師們臨終佈道時常用的話:“我們赤條條的來到這個世界,又赤條條的走……”

亞瑟緊跟著念道:“生當如夏花之絢爛,死亦如秋葉之靜美……”

邊沁聞言一愣,他盯著亞瑟看了好久,旋即欣慰的捏著亞瑟的手開口道:“亞瑟,你已經變成了一個真正的功利主義者,而且還是一個功利主義詩人。”

說到這兒,老頭還俏皮的眨了眨眼:“最後一個請求,希望他們能把我的遺體標本做的帥氣一點,不求如秋葉般靜美,但求能看起來威嚴莊重。”

亞瑟也笑著回道:“最後一個請求,不到最後時刻,還請您先挺一挺,因為說不定後麵還有轉機。最起碼,您應該活到議會改革成功的那天,您為之努力了三十年,如果連成果都冇看到,豈不是太可惜?”

邊沁的臉上彷彿都有了些生氣,他笑著應道:“你這樣的要求對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來說,可太過分了。不過,這是我欠你的,所以我會努力。”

邊沁的話音剛落,阿加雷斯的嗓音便在亞瑟的耳邊響起:“喔,一位傑出的思想家和法學家,他的靈魂可是值不少錢。而且他還是個功利主義者,既然他連自己的屍體被切成碎塊也毫不在意,那麼讓他獻出靈魂他應當也會毫不猶豫吧?亞瑟,你覺得呢?”

亞瑟並冇有理會紅魔鬼的低語,他隻是將邊沁身上的毯子往上扯了扯,旋即退後向老人敬了個禮:“邊沁先生,您就在這裡等著我,不要四處走動。不久之後,我會回來承擔您那份痛苦的,彆讓我到時候找不到您。”

邊沁聽到這話,也低聲開玩笑道:“我要是能夠四處走動了,那我自己會去找你的。你到時候會在哪裡?蘇格蘭場,還是威斯敏斯特的會議廳?”

亞瑟握著門把手,劃開火柴點菸道:“不知道,誰能說得準未來的事呢?弄不好您上天堂的時候,站在懸崖邊一看,我就在下麵呢。”

邊沁聽到這話,抿嘴搖了搖頭:“亞瑟,你還年輕。”

“是啊!”亞瑟點頭道:“您也知道的,我還年輕。”

語罷,亞瑟便合上了房門,來到了走廊上。

他還未下樓,便看見管家安德魯正端著茶杯站在樓梯口默默不語。

亞瑟看見這個男人濕透的帽子,和帽簷上如同淚水般滴滴落下的雨水,隻是倚著扶手問道:“您都聽見了?”

安德魯雙手微微顫抖著點了點頭。

亞瑟見狀,也冇有多規勸,而是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安德魯先生,彆把事情想的太糟,人總是要繼續前進的。”

安德魯強忍著淚水,他本著不列顛紳士的傲氣,說什麼也不肯讓眼淚落地:“黑斯廷斯先生,很感謝您能安慰我。不過,您這個年紀同我說這個話,好像不太合適。因為我的年紀都快能做您的父親了。”

亞瑟笑著應道:“這和年紀冇有關係,威靈頓公爵都能做我的爺爺了,但是我前幾天也對他說了類似的話。”

“您同他說了什麼?”

亞瑟嘬了口煙,悠悠噴出一陣煙氣:“閣下,我不是想勸您撤退,而是想勸您換個方向前進。”

……

離開的馬車上,路易望了眼窗外正在退去的人群,又望了眼身邊抽著煙的亞瑟。

他隻覺得自己的這位長官比起一個小時之前好像發生了某種氣質上的轉變。

但對於倚靠在車窗邊的紅魔鬼來說,與其說亞瑟的氣質在轉變,倒不如說他的氣質正在迴歸。

那種該死的,愣頭青般的氣質,正在迅速迴歸。

阿加雷斯以為利物浦的槍擊能夠給亞瑟敲響警鐘,但讓紅魔鬼始料未及的是,這警鐘的韻律卻不像是他事先設定的那樣厚重陰鬱。

阿加雷斯瞪大了眼睛,狠狠地揪住了亞瑟的衣領咆哮道:“小混蛋,你彆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麼!你以為你是誰?你他媽想唱獨角戲!”

紅魔鬼與亞瑟陷入了天人交戰的博弈。

但是從路易的視角來看,他並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隻知道這位年輕長官正在抽著悶煙。

或許是想活躍一下氣氛,路易提議道:“任務圓滿完成,現在時間還早,要不去《英國佬》的編輯部逛逛?我聽說亞曆山大的兒子前段時間剛到,咱們叫上查爾斯他們中午一起吃個飯?”

“不錯的提議。”

亞瑟熄滅菸鬥道:“不過比起亞曆山大的兒子,我覺得你可能會對巴黎最近的訊息更感興趣。”

“巴黎?”

正如亞瑟所說,路易剛聽到這座城市,頓時就被吸引了:“那裡怎麼了?”

亞瑟開口道:“亞曆山大在巴黎文壇的朋友專門護送母子倆來了倫敦。我昨天晚上在家裡見過他一麵,據他所說,巴黎目前的政治氣氛簡直和法國大革命開始前一模一樣。

不論是共和派還是波拿巴派都不安分,更糟糕的是,為了平息局勢,前陣子共和派的狂熱支援者、數學家埃瓦裡斯特·伽羅瓦先生被下令逮捕。目前共和派分子正積極謀劃營救伽羅瓦,維多克先生最近可有的頭疼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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