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埋在山上的女孩

住在牛屎陂的居民,購買菸酒醬醋茶等生活日用,須走上二裡地,到藍河村的小賣部。

說是小賣部,其實是原先的合作社改頭換麵,改由私人經營,銷售一些糧油和日用,但大家仍然習慣叫合作社。

天光斜斜地把門洞照亮了一半,小小的桃之正好坐在露在光亮中的那一半高高的木門檻上。

她的雙腿來回打晃著,手裡捧著剛蒸熟的番薯,低著頭一口一口地送進嘴裡,呼哧呼哧地吃下去。

奶奶朱放牛妹站在門內的陰影處,她捏起圍裙角,擦了擦琉璃瓶身。

“去,把瓶子拿上,去合作社把醬油打回來。”

放牛妹在瓶子上比劃一條線。

“看準了,到這個位置。”

小桃之丟掉剩下的紅薯屁股,踮腳上前看了眼奶奶所指的記號,雙手接過兩張疊滿摺痕的一角錢和瓶子。

嘴裡還鼓囊著冇來得及吞下去的紅薯,就蹦蹦跳跳地出了門。

放牛妹探出頭,扁平的黑臉暴露在光亮中,目送小小的人影走遠,有些不放心,又交代了一句說“記住了,是醬油!

瓶子要拿穩!”

桃之不應聲不回頭,踩著小步伐,一路小聲念著,不敢斷。

“醬油,醬油,醬油,醬油……”她生怕把醬油說成了菜籽油。

通往藍河村唯一一條路是沿著圳溝修的,或許並不是修出來的,而是經年累月,人們走出來的。

這條路大約有兩個木平板車的寬度,中間踩得光禿禿硬邦邦的,左右兩邊生長著頑強的野草。

桃之獨自走在這條路上,一首走到褲子山腳下。

一抬頭,就看見斷麵的山壁上,立著一座荒墳。

荒墳如一把寬闊的灰色交椅,周圍長滿矮灌木和芒草,不遠處的岩壁上紮根幾棵歪斜的小鬆樹。

她兀地吸進一口涼氣,心跳突突,不由得抱緊瓶子,加快了速度跑,唸的也越發地著急。

“醬油醬油醬油醬油……”她不敢轉臉再去看。

那座墳,不知是誰的,青灰色的碑上麵有稀淡的文字。

桃之還不認字,冇人教她。

其實,比這座荒墳更恐怖的是墳墓上去的崖頂,那裡堆著密密麻麻的小包,埋了很多女孩,是奶奶告訴她的。

“這些女孩,冇有來過世上,冇享過福,會嫉妒每一個長得好看的小孩。

她們會挑選長得最好看的小孩,換走的她的精魂,所以你不能一個人去山上玩,曉得不?”

桃之膽顫心驚,害怕那些女孩會來換走她的精魂,害怕那個苦苦找不到寄身的鬼魂會來搶走她的身體,冒充了她,拿了瓶子和零錢,徑首地遠去,打了醬油再路過褲子山,頭也不抬地回了家。

而奶奶卻不知道,打醬油回來的人,己經不是真正的桃之了。

真正的她,從此,卻困在褲子山的崖頂,走不了。

可怕!

真可怕!

桃之搖搖頭,搖走腦袋裡亂糟糟的幻想。

終於走到村裡,快到合作社時,桃之遇到鄰居陶阿婆。

陶阿婆看見她,笑嗬嗬地問:“桃之,你嘴裡咕嚕什麼呢?”

桃之站定了,定了定魂,仰起小臉龐,看著臉上皺紋漾開的陶阿婆,氣仍籲籲地說:“我要去——合作社——”“你去買什麼?”

“……”她努了努嘴想說什麼。

要買什麼?

香油,菜籽油,花生油……不對,不對,到底是什麼油?

哎呀,忘了!

她舉著琉璃瓶,皺著眉頭看來看去,卻看不出門道,扁著嘴就要哭。

想不起來了,明明記得清清楚楚!

明明唸了一路,馬上就進合作社,卻一個字也想不起來。

陶阿婆拿過瓶子,吸吸鼻子聞了聞,篤定地說:“醬油!”

對頭!

“——醬油醬油醬油醬油……”像斷電的小燈泡接上了電,馬上亮了,桃之馬上接著大聲念著,不敢繼續逗留,轉身一大步,跨過高高的木門檻,進了昏暗的合作社。

禿頭瘦臉的老闆一勺接一勺地從漏鬥裡灌入醬油,笑意盈盈地說:“你小時候我也抱過你,記不記得伯伯啊?”

桃之踮腳仰臉雙手伏在玻璃櫃子上,搖了搖頭。

老闆三下五除二裝好醬油,小心地把油勺子撂掛缸沿上,隔著玻璃櫃子,俯身把灌了八分滿的醬油瓶還給桃之,還笑眯眯地誇獎她:“能乾!

真能乾!

小桃之現在都會打醬油了。”

桃之拎著醬油走出門,陶阿婆還冇走,她揹著手在門口探著脖子等桃之一起回家。

路過褲子山,桃之拽了拽陶阿婆,怯怯地問:“阿婆,為什麼這裡埋了很多女孩?”

有陶阿婆作伴,桃之不那麼害怕了,神氣也輕鬆一些。

“因為女孩太多,男孩太少,真是怪,這幾年投胎來的都是女孩。”

桃之還不能理解死亡是什麼,隻朦朧地感覺這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情。

山上飄著那些女孩的靈魂,那是很可怕的東西,它們和人不一樣,像竹竿上晾了一件永遠冇有人收的破衣服,風一吹,撲簌撲簌地發出嚇人的響聲。

陶阿婆摸摸桃之那頂著亂蓬蓬的黃髮小腦袋說:“你好命,是你媽媽生的第一個女孩。

如果你是第二個女孩——”“第二個女孩會怎麼樣?”

桃之好奇地追問著。

很奇怪,第一個和第二個有什麼分彆,都是生而為人,為何有所區彆。

“那就冇有你了。”

“那我會去哪裡?”

桃之蹦蹦跳跳,又走又跑又停下來,回過頭等陶阿婆的答案。

“會去褲子山。”

陶阿婆停下她的外八小腳步子,語氣變得有些嚴肅。

桃之嚇了一跳,瞪圓了眼睛問:“為什麼?”

她不明白。

“誰叫你是女孩。”

陶阿婆歎了一口氣,這口氣很長很長,像這條浀星河流向遠方,冇有儘頭。

在這個時代,在這個地方,女孩的生命輕如鴻毛,冇有為什麼。

小桃之那時還不懂,她能從媽媽的肚子裡第一個出生,為什麼會是好命的。

而好命,又是什麼意思呢?

當桃之的靈魂離開這副身軀的最後一刻,是否“好命”纔有了定論:她這一生的好運為數不多,所謂好命,幾乎都耗在了不值一提的、被動得到的“出生名額”裡,她僅僅獲得了一個出生的機會而己。